我家老屋那邊住著一個守靈人,。
老屋是舊式的堂屋,,年代最久遠的建立于道光年間。堂屋里面有許多的隔間,,隔間一般都是小小窄窄的,,最多能容下一張床一張桌一個爐灶一個過道,。人只能貼著這些東西存在的。放眼望去,,里頭黑漆漆的,,只見得人挪動的背影,卻不見五官,。堂屋并非獨立的,,堂屋的左邊是堂屋,左邊的左邊還是堂屋,,自然堂屋的右邊,,右邊的右邊也俱是堂屋。這緊緊相挨的堂屋,承載了數(shù)代人的風(fēng)雨,,承載了一種姓氏的繁榮,。
現(xiàn)在,這些堂屋在風(fēng)雨中有些飄搖,,不時地落下木屑瓦片,,暗示著它的蒼老。這些堂屋的主人受不了灰塵腐木的折磨,,便遠離堂屋,,在馬路旁建起了棟棟樓房。也有些堅固的,,年代稍晚一點的木房依然固立著,,念舊的老太太老頭就住在這些木房里,守靈人老光也住在其中的一間里,。
老光是我們家的遠親,,是我曾祖的叔叔的女兒的孫子。按理,,他還是我長輩,。只是家勢敗落,沒有足夠的家底支撐他做長輩的架勢與尊嚴,。我們便直呼其老光,。
老光一直是單身過活的。木屋里一張床一套碗筷一套生活用品,,除此之外別無長物,。人們常常看到白日里太陽光下的老光的背影,,晚上日光燈下飄著的老光的影子,。雖然偶爾有人進去問候一聲,而老光的生活多數(shù)是孤孤單單的,。
老光守靈守了三十多年,。
一般的守靈人,守了那么個三五年,,得了點賺頭,,也就轉(zhuǎn)行。因為這活計太孤單太熬心,,一個活人和死人待那么兩三個晚上,,沒有勇氣是熬不下去的。何況做守靈人,,面對的死人一個接一個,,與他們度過一個個夜色蒼茫的夜晚,。
誰也不知道老光做什就戀上了這行,老光平時也不大講這事,。村里正經(jīng)人家都不愿接近老光,,覺得老光是個怪人,戀上哪行不好偏要戀上這行,。喜歡和死人打交道的人,,身上難免沾上陰氣晦氣,誰接近了便會倒運會折陽壽,。老光便成了霉運的象征,,除了叫他守靈,幫廚,,其他時候人們謝絕交往,。只有鄰近的一些小孩樂于上他家,圍在火爐旁,,熱情地喊他“光叔,、光叔”。老光常常變著戲法拿出一些石榴,、花生,、干棗、板栗給這些小孩,,留給他們一臉慈藹,。
老光喜歡小孩,,常??粗@些小孩嘆著氣說:“要是我兒在的話,應(yīng)該比你們還大吧!”
喜歡尋根究底的小孩聽了,,便問:“光叔,,你沒有光嬸,怎么會有兒子呢?”
這是換作是別人問,,光叔是不理睬的,。但是,對這些小孩,,話頭卻會敞得亮亮的,。
老光便答:“光叔怎么會沒光嬸呢?光嬸在世時,和光叔好著呢,。”
聽老光說,,他三十歲那年才娶了媳婦。媳婦比老光小好幾歲,,身材矮矮的,,小臉盤小眼睛小鼻子,,看上去還算齊整,與老光高高瘦瘦的身材不般配,。但是老光很愛他媳婦,,甚過于愛自己,家里家外的活都自個包攬下來,,從不讓媳婦受半點罪,。
老光和媳婦挺恩愛,日子甜如蜜糖,。一年半后,,老光媳婦大了肚子,懷了小光,,老光更是寵媳婦,,想著屋里很快就有一家三口,很快自己就會為人父表,??墒沁@日子并沒有長久,臨產(chǎn)期還有一陣子時,,老光在外面賣了兩天辣椒蒜頭,,補貼家用?;貋頃r,,看到的不是媳婦迎上來的笑臉,不是媳婦凸起的身影,,而是屋里棺木中的一對母子,。原來,媳婦從爐灶上跌下來,,早產(chǎn)了,。只是產(chǎn)的不是時候不是地方,母子都沒有保住,。鄰里便找了一副棺木讓母子躺進去,。
老光看著棺木里的媳婦和兒子,感覺心里一陣絞痛,,腿一軟,,便跪在棺木旁,捶打著棺木痛哭起來,。
老光整整跪了三天三夜,。開始鄰里還來勸,后來便沒人走動了,。任老光淚眼泫然,,把嗓子哭啞哭干,,把眼睛抹紅抹腫.哭歸哭,靈魂還得超度,,靈柩還得入土為安,。老光花大錢請樂工,請人做道場,,只是沒有請守靈人,。老光情愿自己守靈,情愿自己將這輩子最親密的兩人送進另一個世界,,情愿自己看到他們的靈魂羽化登仙,。
老光后來說,靈柩入土前的那天晚上,,他看到兩只粉紅的蝶,,翩翩然繞著屋柱盤旋了兩圈,然后從窗棱的空隙中飛走了,。那蝶的顏色,,宛如老光媳婦粉紅健碩的臉頰,宛如出世后小孩粉嫩的手,,宛如老光溢于言表的作為人父的渴望,。只是那蝶的顏色像泡沫一樣幻滅了,消失在這闌珊的夜色中,。老光猛著伸手一撲,,倒在地上,搓傷了手,,可是什么也沒有撲到,。屋里,除了他,,就只有一具冷冰冰的密封的靈柩,。老光喉嚨一緊,,蹦出一句:“蒼天啊!”聲音悲得讓人感覺后背有人戳針,。
靈柩入土那天,沒有誰看見老光的身影,,隨后幾天也沒有誰看到老光,,只見老光家門閉得緊緊的,沉沉地掛著一把鐵鎖,。人們都不清楚老光的去向,。
老光再次出現(xiàn)在人們視野中時,已做上了守靈人,。人們以為他是為了還債,,不得已才做這行的,,賺足了錢自然會改行。
一般的守靈人,,每守一晚都要談價錢,,從不肯在喪親之家多待,回去了還燒苦艾草洗身,,害怕沾上晦氣,。老光似乎沒有這些講究。開始人們還以為他厚道大度,,不在乎錢與運氣的問題,。可是日子久了,,卻發(fā)現(xiàn)老光與別的守靈人不同,,似乎戀上了這行。他喜歡在濃墨似的夜幕中與死人靜靜地待著,,沒有害怕,,沒有痛苦,沒有渴望,,沒有撕心裂肺,。有的只是一如既往的平靜,宛若滿塘死水,。
人們想,,老光喜歡做這行就讓他做吧。畢竟夫妻恩愛的日子沒長久,,就成了鰥夫,,夠可憐的。
老光便一直做著守靈人,。人們在生老病死的輪回中一個接一個地入土為安,,形成高底起伏,大小不一的墳冢,。那成片成片的墳冢中,,有很多人是老光送他們跨過奈何橋的。
每每送走一個人,,老光便逢人說,,他看到了蝴蝶。
春夏時節(jié),,他對人們說,,他看到蝴蝶。人們便笑笑,,不置可否,。
若是白雪皚皚時節(jié),,他對人們說,他看到蝴蝶,。人們便呵呵笑出嘲諷聲,,說:我還看到公雞下蛋呢。你看到?jīng)]?老光垂頭著沉默走開,。
老光的確是看到了蝴蝶,。靈魂羽化而去時,會化成蝶的形狀,,大大小小,,顏色各異,然后得到它應(yīng)有的歸宿,。只是人們沒有老光的慧眼,,看不見這些美麗的精魂。
老光總叨念著蝴蝶,,漸漸地他便成了人們眼中的怪人,,以為是沾上了死人的晦氣所致。平日若無事,,人們謝絕與其交往,。老光還是守著死人過日子,只是鄰里上他家的人越來越少,,與他寒喧的人越來越少,。上老光家的人就僅僅是那些讒小孩了。
我曾經(jīng)也上過他家,,熱切地稱他光叔,,他也親切叫我芹兒或小芹。
光叔對我說,,芹兒,,你知道么?前幾天在守靈時又看到蝴蝶了。
我問,,這次的蝴蝶是什么樣的?
光叔說,,這次的蝴蝶是圖老爺子的靈魂。圖老爺子高高的,,瘦瘦的,,喜歡一身的黑藍色棉布衣褲。所以他的靈魂是一只細長的黑藍色蝴蝶,,頭上還長著觸須。
我問,,圖老爺子的靈魂走時,,有沒有向你說什么?
光叔說,,沒有什么,只是那蝴蝶在梁柱上繞了兩圈,,就飛走了,。你想想,人家圖老爺子是什么家底,,我又是什么家底,,人家會樂意和你套近乎么?
我想了想,始終沒有把光叔的話想通,。便雙手抓著光叔剛打下來的板栗嚼起來,。
過了那陣,我便背著小書包上學(xué)了,,再也不去覬覦光叔家的大板栗和咸花生,。就這樣,一晃我就在書中費了十幾年光陰,,很少聽到光叔的消息,。
有一年,春節(jié)回家時,,母親告訴我光叔已經(jīng)入土為安了,,他的身軀就葬在舂陵江旁。母親沒有說光叔走時是什模樣,,沒有說做喪宴的排場,,沒有說他的靈魂是否化蝶而去。但我知道,,光叔做了一輩子守靈人,,與死人度過了無數(shù)個凄清的夜晚,目睹無數(shù)只各色的蝶在他頭頂盤旋而去,,卻不能與人共享那驚艷的一幕,。他的人生里有無數(shù)次輪回,目睹各式各樣的生命的滅絕,,卻無法對人訴說,,而承受著人生莫大的孤獨。他也會成為一只蝴蝶的,。
光叔走時,,也許有一只草綠色的蝶從棺木中騰空而出。那只蝶不龐大,,但是健碩,,飄飄然在光叔的靈柩前起舞了一陣,便從那雕花的棱窗中飛過了。它也許棲憩在陶嶺山的松柏上,,享受著一只蝶應(yīng)受的生機;也許停留在大嶺林場的果木當(dāng)中,,與它同伴的在枝葉中相互追隨;也許流漣于坡原的浪漫煙花里,享受著他在人世間未得的快樂,。
也許,,也許……然而那邊的情景美滿與否,誰又知道呢?我也不知道,。
來源:嘉禾網(wǎng)
作者:廖淑珍
編輯:鄧和明