煙花三月,，湘南的原野上常有成群的蜂蝶飛舞過來，撲入我的視線撲進草仔花中撲入煙雨濛濛,。在連綿起伏的花叢中,，我看到生命繁衍的偉大，看到江南煙雨鋪天蓋地的迷濛,，卻發(fā)現(xiàn)這熙熙攘攘的熱鬧中滲透著一縷孤獨,。 ­

　　我曾想，倘若我做了那一只蝴蝶,，那么我的靈魂會不會有飛的感覺,，會不會翩翩然地飄向遠方?？粗钤邳S土地上的人們,，只顧著撲在我身上嚎啕大哭，只顧著整理整理我的衣物,。那些曾與我有過隔閡的人們,，那些整日板著臉的人們，現(xiàn)在突現(xiàn)出一絲絲的溫情,，親切地叫喚著我的名字,。 ­

　　只是人生漫長，很多事需要自己去親歷,，時光還只允許我做一只年輕的蠶,。我還沒有擁有那樣的勇氣，因為我僅僅擁有的是蠶的資歷,。許多年過去后,，我又親眼看見，我的身邊的親人,，在歲月的澆灌之下,，破除了塵世的繭，成了一只蝴蝶,。 ­

　　我曾經(jīng)躺在她身邊，感受到一種溫和的氣息,。 ­

　　我曾經(jīng)犯過錯誤之后,，低頭站在她面前，準(zhǔn)備接受懲罰,，但是她只是撫撫我的頭,，說：“芹兒，下次別再犯了!”。 ­

　　我曾經(jīng)想將自己標(biāo)語寫作竟賽中獲得的獎金,，為她買一盒精致的生日蛋糕,。 ­

　　我曾經(jīng)想跨過遙遠的時空，去見見她的兩鬢白霜,，去握一握她枯瘦的手,，去給她喂一喂食，就像當(dāng)年在我求學(xué)的路途上,，她總是將最好的東西留給我,，毫無保留，不辭辛苦,。她沒有勉勵我好好學(xué)習(xí),，但是我卻拼命地想去學(xué)好。她沒有想讓我去回報她,，但是我卻總想讓自己更出色些,，讓她開心。 ­

　　隔代的愛是無私,。在這種無私的愛面前,，沒有足夠好的條件也會出現(xiàn)奇跡。表哥堂哥就是最好的例子,。那一年升學(xué),，我奇跡般地升入了高中。母親說是因為父母的辛苦教導(dǎo),。而我明白,，并非如此，而是因為她的愛,。 ­

　　奇跡是對她的愛的回報,。 ­

　　只是那以后，祖孫兩輩異地相離,，我的生命中再沒有奇跡降臨的日子,。她也四處漂移，像一艘沒有港灣的船,，沒有可以?？康谋税丁２辉儆腥寺犓v那逝去的舊事,。 ­

　　我只知道她慢慢地老去,，慢慢地接受時光的洗滌，進入生老病死的輪回,。我沒有想到有一天,，她會振不起翅膀,，會蜷縮成蠶的形狀，會忘掉許許多多的人,，會做著噩夢喊著：“芹兒,，快給咱家的雞喂食!” ­

　　當(dāng)我看到她蒼白的身軀時，我仿佛看到嬰兒的形狀,，才明白當(dāng)年她是這樣來到人世間的,。如今又這樣像一只困倦的蝶，厭煩塵世間帶著枷瑣的飛舞,，閱盡的歲月的滄海桑田,，歷盡的人世間的世態(tài)炎涼，慢慢地飄向她應(yīng)該去的地方,。 ­

　　這就是宿命,。盡管我從不相信命運。 ­

　　她曾經(jīng)幾次想化蝶而去,，遠離這些是非,，然而上天垂青于她，等她到了壽限,，才給了她這樣的機會,。 ­

　　那一年，她還很年輕,，祖父在外頭惹了大禍,。許多外地人逼上家門要人要糧要錢要賠償。要不,，就砸鐵砸鍋砸掉她所有為人的尊嚴,。祖父已離家而去，躲在一個朋友家中,，不敢露面,。她只好一人面對眾人的責(zé)難，應(yīng)付所有的無理取鬧,。該做的事她都做了,，該求的人她都求了，該放下的臉面她都放下了,?？墒菦]有用，眾人的唾沫足以淹死她,，不給她周旋的余地,。 ­

　　有一天，她對鄰家的大嬸說,，大嬸,，幫我照看一下我兒，我回幾日娘家,。 ­

　　大嬸說,，回幾日?說準(zhǔn)點。 ­

　　她說,，沒得準(zhǔn),，幾日或者幾十日…… ­

　　大嬸，要是你老不來,，那我不是照看得沒頭了? ­

　　她說,，…… ­

　　大嬸看她神情有些古怪，心里準(zhǔn)憋著心事,，不過大嬸還是把她兒接回家去了,，準(zhǔn)備照看十把來天。 ­

　　她離了家,，但并沒有回娘家,，而是找了個山坡，服了毒藥,，打算永葬山頭了,。那個山頭開滿了蔓陀玲花(彼岸花)，滿山坡都是紅艷艷的,，紅得觸目驚心,，像鋪了一地的紅綢，像一地的紅花圈,。她躺在中間,，在紅色中留了一縷白，像花海中的一只白蝶,。 ­

　　她以為自己的靈魂應(yīng)該脫離肉體,，像一只蝴蝶飄浮于空氣中，乘風(fēng)而上,，遺世獨立,。或者流連于花叢中,，尋采花蜜,，闡釋著何謂蝶戀花。軀體則在風(fēng)霜雨露之下,，慢慢腐化,，腐化成一坯黃土。 ­

　　可是當(dāng)她醒來的時候,，她躺在自己家的床上,，旁邊守著大嬸,。大嬸說，有人在一大片蔓陀玲花中發(fā)現(xiàn)了她,，見她幾近中毒,，便幫忙掏出胃里的東西，并請了大夫,。大夫說,，藥有微毒，吐了便好,。 ­

　　后來,，她果然好了。家里的事也慢慢地解決了,。 ­

　　這一回,，她沒能化蝶而去。 ­

　　二十年過去后,，在她的本命年里,，許是生活太累太沉重了，她本想脫繭而出,，但是累是要有人承擔(dān)的,，誰都逃不了，所以她最終卻沒能得成,。 ­

　　那時,，她的家境很火旺，兒子在西藏的波密做了第一批援藏軍人,。家里也成了方圓十里唯一的軍屬,，受到政府的特殊待遇。因此,，她常常笑,，常常半夜睡醒過來都要笑一陣，出門的時候?qū)χ繌堄娑鴣淼哪樞?，挑水的時候?qū)χ?，洗衣的時候?qū)χ械慕甘Γ畹竟鹊臅r候?qū)χ话岩话训牡舅胄?。她覺得生活從來沒有這么美好過,。 ­

　　她的笑雖然是暗地里的，但也沒有逃過一雙雙妒忌的眼,。她不知道那一雙雙眼里冒著不可告人的密秘,。 ­

　　兒子寫家信回來時，告訴她,，部隊里常常收到關(guān)于他的小報告的信,。信里常常說他人品是如何如何壞,，請部隊組織不可輕信。 ­

　　那年他又將入黨,，因為這批匿名信,，黨組織更換了人選,。他不服,，一不小心用槍托傷了上級。事情鬧得沸沸揚揚,，有人說他要上軍事法庭,，有人說他要蹲監(jiān)牢渡過半生，有人說組織將去調(diào)查他是否根正苗紅,，是否是黑五類的破壞分子,。 ­

　　他害怕了，僅僅因為憤怒的一擊,。于是,，留了一封信，帶著一瓶汽油,，打算在人煙稀少的山頭,，引火自焚，葬身雅魯藏布江旁,，彌補他的過錯,。 ­

　　當(dāng)汽油慢慢燒毀他的衣服的時候，他被人發(fā)現(xiàn)了,?；鸨粨錅纾脖凰瓦M了醫(yī)院,。面部手部大面積的燒傷是醫(yī)好了,，只是留下了一塊一塊的傷疤，顯示著他此生不可饒恕的罪過,。從此,，他不再活躍于西藏軍民聯(lián)誼活動之間，不再教藏族的阿媽如何用食鹽,，不再教西藏的小孩說普通話讀《毛澤東語錄》,。他所的激情信念愛心，都被這一封封的告密信,，被那憤怒的一擊摧毀了,，被那場沒將他焚毀的大火焚毀了。 ­

　　當(dāng)她因為兒子的事情而傷心的時候,，流言蜚語也從四周傳來,。沒有人同情她的難過,，只有以訛傳訛的詆毀。只有那些平時眼紅的人趁機的壓榨,。家里值錢的東西都被人挪走了,，說是暫時保管。 ­

　　接著,，她一病不起,。病中，她常?？吹絻鹤釉诨鹬衅疵驖L的樣子,，聽到兒子痛苦的呼喊，看到那場大火怎樣慢慢地?zé)浦鴥鹤忧蹇〉哪?，怎樣將他鋼板一樣的身軀燒成佝僂,。 ­

　　她感到生命的渺小，世事的可怖,。 ­

　　她是病了,，但是還有力量將自己交給一根麻繩的。當(dāng)眾人都出工時,，她想這輩子酸的甜的苦的辣的,，該吃的她都吃過了，該做的事都做過了,。就算把自己交給一根麻繩也是劃得來的,。 ­

　　于是，她把麻繩往脖子一套,，用力一抹就無知覺了,。她感覺自己輕飄飄地像一只蝴蝶，慢慢移向高空,。她看到上面有人在向她招手,，催她趕快飛上去，喝下孟婆湯,，走過奈何橋,。身底下，有人在擺弄她身軀,，有人在高聲哭喊,，有人在呼喚魂兮歸來。不過,，她終究沒有飄上去,，醒來的時候，看到兩個女兒哭得鼻涕眼淚成一團。那根麻繩也被砍成數(shù)段,，隨地散亂著,。 ­

　　她剛剛還以為自己成了一只蝶，可是又回到原地,，躺在病榻上,。她很想問問主宰這個世界的人，何以她連這點權(quán)力都要剝奪,?？墒菦]有誰能夠回答她。 ­

　　我想,，就算在耋耄之年,，她面色蒼白地躺在棺木中時，也沒有誰能夠回答她,。只知道，那時她的軀體就像一只蜷縮的蠶,，滿是滄桑,。也許，那時她的靈魂像蝶一樣在哭聲中盤旋了一陣,，然后飛向了另一個世界,。 ­

　　我站在棺木旁問母親，你看到了靈魂么? ­

　　母親說,，沒有看到,。 ­

　　她走的時候，沒有誰發(fā)現(xiàn)靈魂,。 ­

　　但我知道,，她的靈魂就像一只白色的蝶，在我們頭頂飛舞著,，然后隨著開路先鋒遠去了,。 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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